烏江思南段風光。

　　任志平攝

　　郁郁蔥蔥的萬家山茶園。

　　黃仁山攝

　　初識王明禮

　　這就是烏江！激蕩在紅軍故事里的烏江！

　　驅車盤旋至半山腰，再沿羊腸小道登上山頂，蜿蜒在高峽深谷中的烏江便在我的眼眸中了。佇立于長風云海之中，我仿佛看到紅軍飛飄的戰(zhàn)旗彈痕累累，仿佛聽到那一陣陣沖天的吶喊聲、雄壯的軍號聲仍在天地間回蕩……

　　今天，在貴州銅仁的深山里，一支老軍號仍在吹響。

　　此行我便是循聲而來。我要拜訪一位五十五歲的老兵，他叫王明禮。

　　車抵貴州省銅仁市思南縣大頭坡村村委會。幾位鎮(zhèn)、村干部迎上來，握手寒暄之際，有人指著后面一位漢子說，他就是王明禮。身穿黑色羽絨服、足登解放鞋的王明禮，肩上挎著一個褐色小皮包，大步走過來跟我握手。他方圓大臉、寬額朗目、聲音響亮，渾身散發(fā)著一股硬朗的豪氣。

　　不是說他腿有殘疾嗎？怎么走得這樣雄健？見到王明禮，我很是納悶。

　　交談中，忽聽一陣昂揚的軍號聲響起。我詫異地四下看看，山窩窩里哪來的軍號聲？回頭一看，只見王明禮掏出手機走到旁邊接聽電話——哦，原來是他的手機響鈴！我心中一震，不愧是老兵情懷！

　　“走，我們上茶山！”王明禮揮揮手機說。

　　前天剛下過一場雨，車行半路上不去，我們只好徒步登山。鞋底沾著厚厚的泥巴，重如鉛塊，王明禮卻一臉輕松，邊走邊介紹這座正在開墾中的千畝新茶山。其間，他的“軍號”聲不斷響起。瞧著他大步向前的樣子，我愈發(fā)疑惑。縣里介紹說，他是斷了腿的退役軍人，可他走路爬山如此矯健有力，看不出有一絲異常。

　　山坡上，幾臺挖掘機正在平整土地，還有一些打理茶田的村民。王明禮和他們打著招呼，問這問那，像老朋友一樣親近。他告訴我，這些都是周圍村里的貧困戶，來茶山務工后，有了固定的收入，日子過得舒心多了。

　　看過新茶山，我們又驅車趕到他和戰(zhàn)友們開發(fā)了整整十年的萬家山觀光茶園。一條水泥路轉了十幾圈方抵山頂。這里有圍欄和觀景臺，有辦公區(qū)、會議廳、品茶室，有通往各個景區(qū)的木板棧道，有造型優(yōu)美的白色涼棚。登高遠眺，群山起伏連綿，一條條公路蜿蜒其間，串連起一個個粉墻烏瓦的村莊。遠近山坡上，遍布一排排齊整的茶樹，仿佛層層碧濤連綿不絕。

　　山上很冷。我們入室，圍坐在電熱桌旁，從上午一直聊到傍晚。王明禮的半生經歷帶著戰(zhàn)火硝煙呼嘯而來，聽得我熱血沸騰，激動不已。

　　我說，讓我看看你的傷腿，都說你傷得很重，可看你走起路來健步如飛，怎么一點也看不出來有傷？

　　王明禮把兩條褲腿卷到大腿上——真實，猝不及防地出現(xiàn)在我面前！

　　左小腿膝蓋下有個皮帶系扣，解開后，王明禮把細瘦的小半截小腿抽出來，一支高約三十厘米的假肢立在地上。我震駭不已，探頭朝假肢筒里看了看，底層墊著紗布，有一點點猩紅，顯然是走路磨出的血跡。再看右小腿，皮肉看似正常卻凸凹不平，有一條條淺黑疤痕。王明禮說，受傷時炮彈皮把右小腿的骨頭削飛了。軍醫(yī)們做了十多次手術，最后用一條鋼板做支撐，外面包上移植過來的皮肉，把膝關節(jié)和失去神經的腳連接到一起。王明禮指指左大腿上的一片傷疤說，包著鋼板的右小腿皮膚，就是從這兒移植過去的。

　　近八個小時的時間里，王明禮回憶著、訴說著，時而凝重，時而大笑，其間他的“軍號”不斷響起。數(shù)十年來的血水、汗水、淚水，仿佛都已融在那昂揚的軍號聲中……

　　鋼鐵這樣煉成

　　十七歲的王明禮高中畢業(yè)，入伍當兵。三年后，王明禮隨部隊參加邊境作戰(zhàn)。在一次戰(zhàn)斗中，為了救戰(zhàn)友，王明禮身負重傷。

　　醒來的時候，王明禮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躺在戰(zhàn)地醫(yī)院里，左小腿不見了。

　　軍醫(yī)對他說：“你整整昏迷了五天，我們進行了多次緊急搶救，現(xiàn)在你已脫離危險。”

　　王明禮流著淚說：“我傷成這樣，活著還有什么用？”

　　軍醫(yī)說：“小伙子，你才二十歲，活著就是幸福！”

　　“我救下來的三個戰(zhàn)友怎么樣了？”他問。

　　“都活著！”軍醫(yī)告訴他。

　　頓時，一股暖流涌入他的心中。戰(zhàn)友們都好好的，自己受這傷就值得！何況醫(yī)生說得對，活著就是幸福！

　　王明禮住院治療整整十一個月。第一次手術長達二十多個小時，醫(yī)生從他身上取出一百多個彈片。后來又進行了截肢手術、鋼板植入手術、修整膝關節(jié)手術、植皮手術……他已經記不得總共做了多少次手術。半年后，靠著一條鋼板、一只假肢和一副拐杖，王明禮終于艱難地站了起來。至今他的頭部、胸部、腋下、腿部，仍留有十多個無法取出的小彈片。

　　1985年11月，二十一歲的王明禮懷揣四級傷殘軍人證，拄著雙拐退伍回到家鄉(xiāng)。他被安排到思南縣總工會工作。領導看他行走艱難，特意分配他當收發(fā)員，天天坐在門房里收信發(fā)信分報紙。時間長了，王明禮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些寄出的信件文件，大都是發(fā)給本縣各單位的，路途并不很遠。他想，雖然一封信只花八分錢郵資，可成年累月加起來就是不小的數(shù)目啊！他決定自己送。從那以后，每天下午，王明禮拄起雙拐，背上郵件，艱難地移動著身體上路。無論酷暑寒冬、風里雨里，他都會把郵件及時送往各個單位。接件人看到他的樣子，很是震驚和感動，說八分錢的事情，寄來就得了，為什么派你來送呢？王明禮抹抹汗說，我是自愿來送的，給國家能省點就省點。走的路多了，他的左腿殘端被假肢磨得鮮血淋漓。晚上回家，母親幫他清洗包扎，禁不住老淚縱橫。王明禮卻說，媽，不要哭嘛！我的好多戰(zhàn)友都犧牲在戰(zhàn)場上，我還能站在你的面前，多幸福啊！他從來不會告訴家人，送件上山下山的路上，他不知摔過多少跤。就這樣，“義務郵遞員”王明禮一干就是十年。但這也讓王明禮獲得一個意外的收獲：走了十年送信路，身板硬了，兩條大腿強壯有力了，他把拐杖甩了！

　　回鄉(xiāng)兩年后，經人介紹，一位叫許大華的姑娘愛上王明禮。最初姑娘全家堅決反對，但姑娘非他不嫁，父母只好認了。許大華嫁給王明禮后，生了一兒一女。兒子大學畢業(yè)后被王明禮送進部隊，立了三等功，五年后退役回鄉(xiāng)，現(xiàn)在是駐村第一書記。女兒大學畢業(yè)后也當了兵。王明禮整個家族，以及村里鄉(xiāng)親的孩子，先后有四十多個聽從王明禮的建議參了軍，現(xiàn)在還有二十多個在部隊。春節(jié)回家團聚，一大家子軍人氣概、愛國情結！

　　1998年，全國興起“建設新農村”高潮，王明禮主動申請駐村工作。這讓親友同事們大吃一驚：你一個雙腿傷殘的人，天天翻山越嶺吃得消嗎？王明禮的態(tài)度十分堅決。

　　第一站是高山上的石門坎村。殘屋破門，沒路沒水沒電。王明禮到縣里各部門奔走求助。有了投資，他又帶領全體村民出義工，鑿石開路、立桿架線、挖溝設管。奮戰(zhàn)一年，所有困難粉碎于腳下，全村喜笑顏開。之后，王明禮轉到第二站——山腰上的花坪村。還是水、電、路的問題和極度貧困，同樣奮戰(zhàn)一年。接下來是宮寨村、筑山村、過天村……整整九年，王明禮轉戰(zhàn)八個貧困村，帶領鄉(xiāng)親修建水窖六十八個，筑路總計六十多公里，推動農副產品多種經營，請來專家指導村民改善技術。其間，縣總工會領導多次勸他回來歇歇，別太拼了。但王明禮一次次拒絕，他說，鄉(xiāng)親們都還很貧困，趁著現(xiàn)在自己還能干，能幫他們多做一些是一些！

　　2008年，烏江思林水電站開建，要求周邊沿江村民全部搬遷。但是很多村民留戀老家，不愿搬走。剛剛到柏楊村駐村的王明禮出馬了。他上村民家拜訪，苦口婆心，曉之以理、動之以情，最后，絕大多數(shù)村民同意搬遷，只剩下六戶不愿意搬遷，而村民楊春茂是最不愿意搬的。5月的一天，瓢潑大雨，王明禮聽說楊春茂在山上放牛，覺得這種天氣很危險，便匆忙趕去找他。恰在橋上遇見牽牛回家的老楊。那座橋是早年修建的老木橋。兩人邊走邊聊，突然間那頭大黑牛踩斷橋板，撲通一聲掉進江里。王明禮知道，牛是農民的命根子啊，他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是殘腿之人，縱身跳進風高浪急的大江。王明禮從小練就一身好水性，但身上的假肢和鋼板太沉，很快人在急流中不見了蹤影。楊春茂急得一邊往橋下跑一邊大喊，快來救人啊！

　　很快，岸邊集中了十多人，大家一起往下游飛奔去找人。往下游跑了幾百米遠，才見到王明禮抹著滿臉的江水雨水，渾身濕漉漉地牽著大黑牛一步步走上岸。楊春茂上前緊緊握住王明禮的手，哽咽著說，老王，我哪樣都不談了，明天就搬家！

　　帶著大伙兒奔小康

　　駐村期間，王明禮注意到，農村青壯年大部分外出打工，家中老弱病殘爬不得高坡、干不動重活，很多坡田荒廢。他想，如果把這些荒山利用起來搞產業(yè)經濟，讓村民來做工，荒山就可變現(xiàn)，農民就可增收。經過長時間奔走謀劃，王明禮下決心把自家房子賣了，和幾位戰(zhàn)友湊了一筆資金，開始籌建萬家山茶場。

　　萬家山海拔高、土地肥、日照充足、雨量充沛，是發(fā)展生態(tài)茶業(yè)的寶地。說干就干，王明禮和戰(zhàn)友們上了山。沒有路，拿起鐵鋤柴刀邊砍邊刨；資金不夠，向親朋好友一筆筆借；住帳篷沒有電，點煤油燈；沒有水，一桶一桶背上去，然后一棵一棵澆。滿山遍野的茶苗就這樣種了下去。日復一日，王明禮的腿骨殘端被假肢磨得長期發(fā)炎，他就靠消炎藥、止痛藥咬牙頂著。經過兩百多個日夜的艱辛勞作，一千多畝荒山終于變?yōu)榫G油油的茶園。可沒想到，第二年銅仁地區(qū)發(fā)生罕見的雪凝災害，大部分茶苗凍死在地里。還沒見收成，就虧得傾家蕩產，王明禮坐在山頭，淚珠一顆顆砸在雪窩窩里。幾位戰(zhàn)友絕望了，想打退堂鼓。王明禮怒吼：“咱們都是當兵的，沖鋒號一響，就得往上沖！眼下這點困難算什么？”

　　一股豪氣頓時重回戰(zhàn)友們心中。當過八年兵的楊秀文笑著說：“只要你不撤，我們跟定了！”

　　通過銀行貸款進行大面積補種茶苗后，第二年萬家山又綠了！綠得碧波接天。為幫扶周邊老百姓脫貧致富，王明禮和戰(zhàn)友們先后成立了鼎盛生態(tài)農業(yè)開發(fā)公司、晨曦生態(tài)農業(yè)專業(yè)合作社。

　　走村串戶時，王明禮注意到七十二歲的特困戶許奶奶，她的兒子兒媳在廣東打工時遇難身亡，留下一個小孫子，家里生活困難。王明禮把許奶奶請上茶山，干點喂雞喂鵝的零活，包吃包住，每月發(fā)給兩千六百元工資。小孫子從小學讀到初中，所有生活費用王明禮全包，每周還給一百元零花錢。還有個村子有兩個孤兒，王明禮將他們從小學一直供到高中畢業(yè)。

　　多年來，王明禮走遍了周邊十個貧困村、數(shù)十個山寨。他一次次請村干部動員閑在家里的鄉(xiāng)親就近上茶山務工，每天工資八十元并包三餐。僅2019年，合作社就發(fā)放工資達二百一十九萬多元。

　　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斗爭中，王明禮迅速組織了一支由退伍軍人及家屬組成的志愿防控服務隊，分班分組地沿村巡邏、值勤路口、檢查過往車輛、勸阻流動人員、為行人測溫，并捐出錢物支援湖北和思南抗疫。

　　如今，萬家山茶園面積拓展到五千多畝，有精品水果基地三百多畝，發(fā)展養(yǎng)殖雞、鵝、羊四千多只。2017年時，王明禮和戰(zhàn)友們還在新茶山開荒種茶兩千多畝。2019年年底，經過與當?shù)卣v村扶貧工作隊通力合作，萬家山茶園周邊十個貧困村全部實現(xiàn)脫貧，新茶山周邊四個貧困村脫貧。四千多貧困人口人均年收入近萬元，八十個土地入股極貧戶分紅近百萬元。

　　訪談中，王明禮說，我覺得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干，根本停不下來……

　　這就是王明禮——無論是回鄉(xiāng)當“義務郵遞員”、轉戰(zhàn)山區(qū)貧困村，還是開辦茶園助力扶貧攻堅、組織抗疫志愿服務隊……那股硬朗的豪氣從未在他身上逝去，那昂揚的軍號聲也從未在他心頭遠去！

　　因為他，我把自己的手機鈴聲也改為了軍號聲！